牵牛织女遥相望，尔独何辜限河梁。

(鹄南翔一作雁南翔）

　　这是曹【cáo】丕《燕歌行》二首中的第【dì】一首【shǒu】。《燕歌【gē】行》是【shì】一个乐府题目，属于《相【xiàng】和歌》中的《平调曲》，它和《齐【qí】讴【ōu】行【háng】》、《吴趋行》相类，都【dōu】是反映各自地区的【de】生活，具有各自地区音乐特点的曲调。燕（Yān）是【shì】西周以至春秋战国【guó】时期的诸侯国名，辖地约当今北京市以【yǐ】及河北北部、辽宁西南【nán】部等一【yī】带地区。这【zhè】里是汉族和北部少数民【mín】族接界的地【dì】带，秦【qín】汉以来经常【cháng】发生战争，因此历【lì】年统治者【zhě】都【dōu】要派重兵到这【zhè】里戍【shù】守，当然那些与此相【xiàng】应的筑城、转输等各种摇役也就特别多【duō】了。拿【ná】最近的事实说，建安十二年（207）曹操北伐【fá】乌桓的战争，就【jiù】发生在这古燕国的北部今【jīn】辽【liáo】宁省兴城一带。反映这个地【dì】区战争徭役【yì】之苦的作品，早在秦朝就有“生男慎勿举，生女哺用脯。不【bú】见长城【chéng】下，尸骨相撑拄”的民歌，到汉代更有了著名的《饮马长城窟》。曹丕【pī】的《燕歌【gē】行》从【cóng】思想内容上说【shuō】就是对【duì】这种文学作品的【de】继承【chéng】与发展【zhǎn】。郭茂【mào】倩《乐府诗【shī】集》引《乐【lè】府解题》说：“魏文【wén】帝‘秋风’‘别【bié】日’二曲言时序【xù】迁换，行【háng】役【yì】不归，妇人怨旷无所诉【sù】也【yě】。”又引《乐府广题【tí】》说：“燕【yàn】，地名也。言良人从【cóng】役于燕，而【ér】为此曲【qǔ】。”这样来理【lǐ】解【jiě】作品的内容是正确【què】的。《燕歌行》不见古辞，这个【gè】曲调可能就创始【shǐ】于【yú】曹丕【pī】。这篇作【zuò】品【pǐn】反映的是秦汉以来【lái】四【sì】百年间的历史现象，同【tóng】时【shí】也【yě】是他【tā】所亲处的建安时期【qī】的社【shè】会现【xiàn】实，表现了作者对下层【céng】人民疾苦的关心与【yǔ】同情。

　　“秋风萧瑟天气凉，草木摇落露为霜，群燕【yàn】辞归雁南翔【xiáng】。”开头三【sān】句【jù】写出了【le】一片深秋的【de】肃杀【shā】情景，为女主人公的出场作了准【zhǔn】备。这里的形象有视觉的，有听觉的，有感【gǎn】觉的，它给人一种空旷【kuàng】、寂寞【mò】、衰落的感受。这种【zhǒng】景和即将出场的女主【zhǔ】人公的内【nèi】心之情是【shì】一致的。这三句虽然还【hái】只是写景，还没有正【zhèng】面言情，可是我【wǒ】们已【yǐ】经【jīng】感【gǎn】觉到【dào】情满于纸了【le】。这种【zhǒng】借写【xiě】秋景以抒离别与怀远之情的【de】方法，中国是【shì】有【yǒu】传统的。宋玉《九辨》中【zhōng】有：“悲哉，秋之【zhī】为气也！萧瑟兮，草木摇落【luò】而变【biàn】衰【shuāi】。憭【liáo】栗兮，若在远行，登高【gāo】临水【shuǐ】兮送【sòng】将归。”汉武帝的《秋风辞【cí】》说：“秋风起兮白云【yún】飞，草木黄落兮【xī】雁南归。兰有秀兮【xī】菊有芳，怀佳【jiā】人兮不能忘。”从这里我们【men】不仅可【kě】以看【kàn】到《燕歌行》与它们思想感情上的连续【xù】性，而且还可以看到其中语言词汇上【shàng】的直【zhí】接袭用。但是【shì】这些到了【le】曹丕笔下，却一切又都成【chéng】为【wéi】具有他个【gè】人独特思想面貌，独【dú】特【tè】艺术风格的东西了。这【zhè】点我们后面【miàn】再【zài】说。

　　在前【qián】面已【yǐ】经描写过的那【nà】个肃杀的秋风秋夜【yè】的场景上【shàng】，我们的女主【zhǔ】人公登台了：她愁云满面，孤寂而又深情地望着远方【fāng】自【zì】言自语，她说：你【nǐ】离家【jiā】已经这【zhè】样【yàng】久了，我思念【niàn】你思念得柔肠寸断。我也可以想象得【dé】出【chū】你【nǐ】每【měi】天那种伤心失意的【de】思念故【gù】乡的情景，可是【shì】究竟是什【shí】么原因使你这样【yàng】长久【jiǔ】地留在外面而【ér】不回【huí】来【lái】呢【ne】？慊慊（qiānqiān）：失【shī】意【yì】不平的样子。“慊【qiè】慊思归恋故【gù】乡”是女主人公在【zài】想象她的丈【zhàng】夫在外面思念故乡的情景。这种写法是巧【qiǎo】妙的【de】，也是具体、细致的。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，其思想活动【dòng】总有具【jù】体【tǐ】内【nèi】容，或者回忆过去在一起的时光，或者憧憬日后见面【miàn】的欢乐，或【huò】者关心牵【qiān】挂【guà】对方目下在外边的生活，想【xiǎng】象着他现在正【zhèng】在做什【shí】么，如此等【děng】等。这种借写【xiě】被思【sī】念人【rén】的活动以突出思念【niàn】者感情【qíng】急【jí】切深沉的方法，早在《诗经》中就有【yǒu】，到了宋人柳【liǔ】永笔下更有所谓“想佳人，妆楼颙望，误【wù】几回【huí】，天际识归舟”，那就更加【jiā】精采了。这【zhè】种写法的好处【chù】是翻进一层，使【shǐ】人更【gèng】加感到曲折、细致、具体。淹留：久留。“君何淹留寄他方？”这里有【yǒu】期待，有疑虑，同时【shí】也包【bāo】含着【zhe】无限的悬心【xīn】。是什么原因使你至今还不能【néng】回来呢？是因为修【xiū】筑繁忙？是因为战事紧急？是因为你生病了？受伤了【le】？还是……那简直更不能想【xiǎng】了。看，女【nǚ】主人公【gōng】的心思多么沉重【chóng】啊！

　　茕茕（qióngqióng）：孤单，孤独寂寞【mò】的样子。不敢：谨虚客气【qì】的说法，实指【zhǐ】不能、不会。这三句描写了女【nǚ】主人【rén】公在家中的生活情景：她独守空【kōng】房，整天【tiān】以思夫为事，常常泪落沾【zhān】衣。这一【yī】方面【miàn】表现了她【tā】生【shēng】活上【shàng】的孤苦无依【yī】和精神上的寂寞无聊；另【lìng】一方面【miàn】又表现了女【nǚ】主人公对她【tā】丈夫的无限忠诚与热爱。她的生活【huó】尽【jìn】管这样凄凉【liáng】孤苦，但是她除【chú】了想念丈【zhàng】夫，除了盼【pàn】望着他的早日【rì】回归外，别无任【rèn】何【hé】要求。

　　援：引，拿过来。清商：东汉以【yǐ】来在民【mín】间【jiān】曲调基础【chǔ】上形成的一种【zhǒng】新乐调【diào】，以悲【bēi】惋【wǎn】凄清为其特色。短【duǎn】歌：调类名，汉【hàn】乐府【fǔ】有长歌行、短【duǎn】歌行，是根据“歌【gē】声有长短【duǎn】”（《乐府【fǔ】诗【shī】集》语）来区分的，大概是长歌多表现【xiàn】慷慨激昂的情【qíng】怀【huái】，短歌多表现低回哀伤的思绪【xù】。女【nǚ】主人公【gōng】在【zài】这【zhè】秋月秋风的夜晚，愁怀难释，她取过瑶琴想弹一【yī】支清【qīng】商曲，以遥寄自己难以言表的衷【zhōng】情，但是口中吟出的都是【shì】急促哀怨的短调【diào】，总也唱不成一【yī】曲柔曼动听的长歌。《礼记·乐记》云：“乐也者，情之不【bú】可变者【zhě】也【yě】。”女主人公寂寞忧伤到了极点，即【jí】使她想弹别样的曲调，又怎么能弹得成呢？

　　“牵【qiān】牛织女遥【yáo】相望，尔独何辜限河梁？”女主人【rén】公【gōng】伤心凄苦地怀念远人【rén】，她时而临【lín】风浩叹，时【shí】而抚琴【qín】低吟，旁徨徙倚【yǐ】，不知过【guò】了多久。月光透过帘栊【lóng】照在她空【kōng】荡荡【dàng】的【de】床【chuáng】上，她抬头仰望碧空，见银河已经西转，她【tā】这时才知【zhī】道夜已经【jīng】很深了。“夜未央”，在这里有两层含意，一层是说夜【yè】正深沉，我们的【de】女【nǚ】主人公何时才能【néng】捱过这【zhè】凄凉的漫漫【màn】长夜啊【ā】！另一层是【shì】象征的【de】，是说战【zhàn】争和徭役【yì】无穷无尽【jìn】，我们女【nǚ】主人公【gōng】的这种人生苦难，就如同这漫漫【màn】黑夜，还长得很，还【hái】看不到个尽头呢！面对着【zhe】这沉沉的夜空【kōng】，仰望【wàng】着这耿耿的星河，品味着这苦痛的人生，作为一个弱女子，我们的女【nǚ】主人【rén】公【gōng】她【tā】又有什么办【bàn】法【fǎ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？这时，她的眼睛忽然落在【zài】了银河两侧的那几颗亮星上：啊！牛【niú】郎织【zhī】女，我可怜【lián】的苦【kǔ】命的伙伴，你【nǐ】们到底【dǐ】有什么罪过【guò】才叫人家把你们【men】这【zhè】样【yàng】地隔断【duàn】在银河两边【biān】呢？牵【qiān】牛【niú】、织女分别是天鹰和天琴星座的主星，这两颗星很早【zǎo】以来【lái】就被我【wǒ】国古代人【rén】民【mín】传说成一对受迫害，不能团聚的夫妻，这是家喻户晓【xiǎo】，无人不知的事情。女主人公对牵牛【niú】织女所【suǒ】说【shuō】的这两句如【rú】愤如怨，如惑如痴的话，既是对【duì】天上双星说的，也【yě】是对自己说的，同时也是对【duì】和【hé】自己命运相【xiàng】同【tóng】的千百万被迫分离、不能团聚【jù】的男男女女们说的【de】。这个【gè】声音是一种强烈的【de】呼吁，是一种【zhǒng】悲凉的控【kòng】诉，是【shì】一种愤怒【nù】的抗议，它仿【fǎng】佛是响彻了当时的苍穹，而【ér】且【qiě】在以后近两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年年月月、时时【shí】刻刻都还可【kě】以听到它的响亮【liàng】的回声。这【zhè】样语【yǔ】涉双关，言【yán】有【yǒu】尽而余味【wèi】无穷，低回而又响亮的【de】结尾，是十分【fèn】精采的。

　　作【zuò】品表【biǎo】现的思【sī】想并【bìng】不【bú】复杂，题材【cái】也【yě】不算特别新鲜，但【dàn】是曹丕作【zuò】为【wéi】一个统治阶级的上层人物能关心这样一种涉及【jí】千家万户的事情，而在【zài】诗中寄予了如此深刻的同情【qíng】，这是很可贵的。在艺术上他把抒情女主人公【gōng】的【de】感情、心理描绘【huì】得【dé】淋漓尽【jìn】致，她【tā】雍容矜重，炽烈而又含【hán】蓄，急切而又【yòu】端庄。作品把写景抒情【qíng】、写人叙事，以及女主人公的那【nà】种自言自【zì】语，巧妙地融【róng】为一体，构成了一种千【qiān】回百转【zhuǎn】、凄凉哀怨的风【fēng】格【gé】。它的辞藻华【huá】美，也袭用了【le】许【xǔ】多【duō】前人【rén】的东西，但这一切又象是完全出之于无【wú】心，而不带任何雕琢【zhuó】的痕迹。这【zhè】是《燕【yàn】歌行》的特【tè】点，也【yě】是曹丕诗歌区别【bié】于建安其他诗人的典【diǎn】型特征。曹丕是【shì】个政治家，但从【cóng】他的作品中往【wǎng】往看不到其父曹操那种【zhǒng】慷慨【kǎi】激扬【yáng】以天下【xià】为己任的气【qì】概，也找不到【dào】其弟曹植【zhí】那种【zhǒng】积极上进【jìn】志【zhì】欲报效国家的思想【xiǎng】。在他那里总象是有【yǒu】一种【zhǒng】诉说不完的凄苦哀怨之情，而且他的言事抒情又常常【cháng】爱用妇女的口吻，因此明代锺惺说他的诗【shī】“婉娈细秀，有【yǒu】公子气，有文人气”（《古诗归》）。清代陈祚【zuò】明说他的诗“如西子捧心，俯首不言，而回眸动盻无【wú】非可怜之绪”（《采菽堂古诗【shī】选【xuǎn】》）。《燕歌行》可以说【shuō】是最能代表曹丕【pī】这【zhè】种【zhǒng】思【sī】想和艺术风【fēng】格特征的作品【pǐn】。前【qián】人【rén】对这两首诗的评价是【shì】很高的，清代【dài】吴【wú】淇说：“风调极其【qí】苍凉【liáng】，百【bǎi】十二字，首【shǒu】尾一笔不【bú】断，中间却具【jù】千曲【qǔ】百折【shé】，真杰构【gòu】也。”（《六朝选【xuǎn】诗【shī】定论》）王夫【fū】之说【shuō】：“倾【qīng】情倾度，倾色倾声，古今【jīn】无两。”（《姜斋【zhāi】诗话》）

　　《燕歌行》二首在七【qī】言诗的发展史上【shàng】有重【chóng】要地位，这也是我们应该知道的。《诗经》基本是四言体，偶【ǒu】尔也出【chū】个【gè】七【qī】言句子，但为数甚少。《楚辞》是楚歌体，有七言【yán】句，但【dàn】大多数都带有“兮”字，与【yǔ】七【qī】言【yán】诗句【jù】子的【de】格式韵味【wèi】不同。汉代乐府【fǔ】中有一部【bù】分杂言体，如《战城南》、《东门行》等，其中有一部【bù】分七言句，这【zhè】些对【duì】于七言诗【shī】的发展显然【rán】是有促【cù】进的，但七言句在那些作品【pǐn】中还不是主体。两汉四百年【nián】间，全篇由七言构成的【de】作品今天被人们提【tí】到的有两首，第一首是汉武帝时的君臣【chén】联句，即所【suǒ】谓《柏梁台诗》。这首诗出于后代小说，漏洞甚【shèn】多，原不可【kě】信，而且生编硬凑，堆砌敷衍，也【yě】完【wán】全没有什么诗味。第【dì】二首是张衡【héng】的《四愁【chóu】诗【shī】》。诗味很浓，但张【zhāng】衡这四首诗【shī】每首【shǒu】的第一句还都【dōu】带【dài】着一个“兮【xī】”字，还拖着一个楚【chǔ】歌【gē】的尾巴。因【yīn】此，真【zhēn】正摆【bǎi】脱【tuō】了楚歌【gē】形式【shì】的羁【jī】绊，使七【qī】言形式宣告【gào】独立【lì】的作品就不【bú】能不说是曹丕的这两首《燕歌行》了。由此我们可【kě】以【yǐ】看【kàn】到【dào】曹【cáo】丕学习【xí】汉【hàn】代乐府【fǔ】，学习前人【rén】诗歌，在形式【shì】上勇于【yú】探索【suǒ】、勇于【yú】创【chuàng】新【xīn】的精神。《燕歌行【háng】》句句【jù】压韵，而且都是平声，格调清丽宛转，这是七言古【gǔ】诗【shī】发展的一个阶段。晋宋作家模写【xiě】七言，还照此继续【xù】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【lù】。后来又【yòu】经过南朝【cháo】鲍照、萧绎、庾信【xìn】等【děng】人的努力，到唐代卢照邻、骆宾王那种隔句用韵、平仄相押的鸿篇巨制出现的时候，那时七言【yán】古诗就又进【jìn】入一个更新的发【fā】展阶段了。可见，曹丕的【de】开创之功是不能掩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