圆圆曲

　　《圆圆曲》是一首长【zhǎng】诗，共七十八句，五百四十九【jiǔ】字。分【fèn】六大段，前五段叙【xù】事，后一段议论【lùn】。

　　布局谋篇是本【běn】诗的精华【huá】之处，古典【diǎn】叙事【shì】诗的【de】情节结构，都【dōu】是依故事的【de】自然顺序【xù】展开的。本诗则把叙事顺【shùn】序【xù】也作【zuò】为艺【yì】术构思【sī】的手段之一，运用倒【dǎo】述、追叙、插【chā】叙等手【shǒu】法，安排情节【jiē】结构【gòu】，通【tōng】过这些精心的安排，使主题更加引人注目，而故事【shì】变化曲折，情【qíng】节跌【diē】宕起伏。并且运用顶针格【gé】，以前后词句【jù】相同相【xiàng】似或者相【xiàng】关之【zhī】联系，使情节的【de】时空【kōng】大转换平【píng】滑接转，而不显得过于突兀。

　　前八句是【shì】第一段，该段是布【bù】局谋【móu】篇最成功之处。首先开篇不凡，先【xiān】声【shēng】夺【duó】人。

　　鼎湖当日弃人间，破敌收京下玉关。

　　鼎湖，即荆山，是传说中【zhōng】轩辕黄帝铸鼎升天【tiān】处（《史记·封禅书》：“黄帝采首山铜【tóng】，铸鼎于荆【jīng】山下。”），这里代【dài】指【zhǐ】崇【chóng】祯皇帝。玉关，原指位【wèi】于今甘肃省敦煌市【shì】的玉门关，这里代指山海关。出语就点出甲【jiǎ】申年【nián】惊【jīng】天【tiān】动【dòng】地的两件大事【shì】，崇【chóng】祯之【zhī】死和清兵入关。重大【dà】历史事件对人【rén】有一种自然吸引力，激发读者的兴趣。

　　恸哭六军俱缟素，冲冠一怒为红颜！

　　此联对仗工整，对比强烈，反差巨大，讥【jī】讽入骨。“六军【jun1】”统指明朝的军队【duì】，“恸哭六军【jun1】”和“冲【chōng】冠一怒【nù】”人数虽【suī】众寡不同，情【qíng】绪倒很相似，但是“缟【gǎo】素”与“红颜【yán】”不【bú】仅在色彩上形成强烈【liè】对比，意【yì】义上也极为不同。“缟素”是沉痛的，如果从顺治八年【nián】乃至以【yǐ】后的历史角【jiǎo】度【dù】看，“缟素”象征着对【duì】明王朝覆亡的【de】哀【āi】痛【tòng】，象征着对【duì】汉民族沉沦的【de】哀痛，而“红颜”则明确无误【wù】地指向极端的个人私欲。片言【yán】居要，一【yī】语【yǔ】中的，使【shǐ】吴三桂的【de】汉奸嘴脸极为丑恶，真是大快人【rén】心。诚然，作者并未【wèi】提到满清，但是【shì】，山海关【guān】之战就是清兵入关，这一历史【shǐ】事【shì】件的【de】意【yì】义并不【bú】因作者的【de】忌讳而【ér】有所改【gǎi】变。接下【xià】来模拟吴三【sān】桂的口吻【wěn】加以【yǐ】辩解，效果是越抹越黑【hēi】，实【shí】为暗讽。

　　红颜流落非吾恋，逆贼天亡自荒宴。

　　电扫黄巾下黑山，哭罢君亲再相见。

　　“哭罢君亲再相见”，似乎吴三桂出于忠于明室，才与李自成不共戴天，好一【yī】副正【zhèng】人君子面孔【kǒng】。其【qí】实吴先降的正是李自成。甲申年三月【yuè】，吴三桂【guì】投【tóu】降【jiàng】李自成，将【jiāng】山海关防务交【jiāo】由李自成【chéng】派来【lái】的唐通接管【guǎn】，率领部下前往【wǎng】北京，“朝见新主”，这是吴三桂在永平府（府治【zhì】河北省【shěng】卢龙县）张贴的【de】告【gào】示中说的【de】。当吴三桂行至河北玉田【tián】县，突然【rán】获悉其父【fù】被捕和爱妾陈圆圆被【bèi】刘宗敏掠走，尤其是后者促使他改变【biàn】主【zhǔ】意，“大【dà】丈夫不能保一女【nǚ】子，何【hé】面见人【rén】耶！”于【yú】是立【lì】刻返程杀回山海关，并复信吴襄，声称“父既不能为忠臣【chén】，儿亦【yì】安【ān】能为孝【xiào】子【zǐ】乎？”可见吴三桂是【shì】双【shuāng】料叛臣加逆子，作者却【què】安排他【tā】去哭君、亲，煞【shà】是好【hǎo】看。

　　也【yě】有人否定红颜对吴三【sān】桂决策【cè】的意义，总觉得【dé】红颜的分量与【yǔ】国家民族的命运比起来似乎【hū】太轻了。可惜【xī】历史并不永远都在追求【qiú】重【chóng】大价值【zhí】的平衡。历史是【shì】不可改变的，但不等于历史【shǐ】总【zǒng】是必然的，重大历史事【shì】件在演成结【jié】局之前，隐含着【zhe】多种可能性，历史只能实【shí】现一种可【kě】能性【xìng】，从这个【gè】意义上说，历史也是偶【ǒu】然的。否【fǒu】则【zé】，人就【jiù】失去了任【rèn】何主动性【xìng】和创造性【xìng】，包括恶的主动性，这就【jiù】是吴【wú】三【sān】桂必须为沉痛的【de】历史结局负责的【de】原因。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在【zài】人类历史上也【yě】并非绝【jué】无仅有，吴王夫【fū】差与西施的故事与此【cǐ】也【yě】有相【xiàng】似性，本诗【shī】多处用以【yǐ】比拟。尤其是本诗【shī】创作时，满清【qīng】的凶【xiōng】残使汉民族经历了空前的浩【hào】劫，吴三桂【guì】为【wéi】虎作伥，罪责难逃。

　　这一段【duàn】写吴三桂在山【shān】海关大战中战胜归来【lái】，文笔雄浑，场面壮阔，有开【kāi】篇不凡、先声夺人和片言居【jū】要、一【yī】语中的优点。但是仅此两点，还不能称之【zhī】为【wéi】谋篇成【chéng】功【gōng】，因为这是圆圆曲，此段却大谈吴三桂，如果与主【zhǔ】题没有重大【dà】联【lián】系【xì】，似有离题之嫌。梅村【cūn】谋篇之妙，往【wǎng】往出人意料。此【cǐ】段的创作意图在【zài】于以战喻美，曲线归宗，这【zhè】是其谋篇的第三个【gè】成【chéng】功之【zhī】处【chù】，也是【shì】最【zuì】重要的成功【gōng】之处。

　　以美的【de】影【yǐng】响表现美，是常见的艺术手【shǒu】法。以战争来【lái】表现美，却是少见的。圆圆曲【qǔ】所以要在篇首【shǒu】大谈【tán】山海关之战，看似离题，其实是为【wéi】了塑照渲染陈圆圆的美【měi】丽。除此段外【wài】，全诗描写陈圆圆容貌的，就只有“宫娥拥【yōng】入君王【wáng】起”一句，这句的【de】直接目【mù】的还是要联系西【xī】施故事。显然【rán】作【zuò】者【zhě】自【zì】认为【wéi】对这一必不可少的任务已经【jīng】有所交代了【le】。首段【duàn】的效果【guǒ】是非常显著的。试看，为了【le】一个【gè】陈圆圆【yuán】，十【shí】几万汉子拼死【sǐ】搏【bó】杀，其人之【zhī】美，就只能想象【xiàng】了。山海关之战，的确与争【zhēng】夺【duó】陈圆圆有重大关系。吴【wú】三桂【guì】杀【shā】回山海关后，李自成【chéng】放了【le】吴襄，如果放了陈圆圆，山海【hǎi】关大战或可避免【miǎn】。但李没有这样做，这就等于【yú】宣告【gào】，对于陈圆【yuán】圆李军是志在必得，两【liǎng】家【jiā】就打了起来。平心而论，吴【wú】三桂在此战中【zhōng】的责任不是最【zuì】大【dà】的，设若日后他目睹满【mǎn】清兽【shòu】行【háng】，能幡然悔悟，及时反正，人们还【hái】可以原谅他，可他为了【le】荣华富贵，不【bú】遗余力扑杀抗清势力，直到【dào】兔死狗【gǒu】烹【pēng】，才亮【liàng】出反清旗号【hào】，已经太迟了。李【lǐ】军抢了陈【chén】圆圆【yuán】，逼【bī】反吴【wú】三桂，且不愿归【guī】还，固然【rán】是【shì】重大错【cuò】误，但其最大错误还【hái】是【shì】没有估计【jì】到【dào】满清是潜在的敌【dí】人。追赃助饷等属政略性错误，需【xū】要较长【zhǎng】时间才见效果，而军事变在须臾。李自成主力部队分【fèn】布【bù】陕西、湖广【guǎng】、河南等地，在北京的【de】军【jun1】队不多，与清【qīng】军相比不占优势。只【zhī】有联合吴三桂的关【guān】宁铁【tiě】骑【qí】，防御满清才能【néng】万无【wú】一失。李自成调【diào】吴三桂南下，派降将唐通率八【bā】千兵马防守山海关，实在令人难以理解【jiě】。假【jiǎ】如李军能想【xiǎng】到满【mǎn】清是【shì】潜在的敌人【rén】，绝无此【cǐ】举【jǔ】，甚至也不敢【gǎn】抢夺陈圆【yuán】圆了。李【lǐ】自成的举措实际上是【shì】把【bǎ】满清当成友军对待，此事如果只是李自成一相情愿，那【nà】就太不可【kě】思议了。

　　据顾【gù】诚《南明【míng】史【shǐ】》载：甲申年正月，多尔衮【gǔn】听说李自成已经占领陕西，便在正月【yuè】二十七日派使者【zhě】往陕北同大顺军联络，信中说：“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，兹者致书，欲【yù】与【yǔ】诸公协谋同力，并取中原，倘混一区宇，富【fù】贵共之矣。不知尊【zūn】意何如耳。惟速【sù】驰【chí】书使，倾怀【huái】以告，是诚至愿也。”至于此后【hòu】李满【mǎn】关【guān】系如【rú】何，由于满清【qīng】善于【yú】篡改历史【shǐ】，已无【wú】稽可考了。不【bú】过，李军直【zhí】到【dào】满兵【bīng】杀进己阵，才【cái】确【què】信其为敌人。

　　九至四十二句是第二段，叙【xù】述陈圆圆归吴三【sān】桂的过程。这一过程很长【zhǎng】，一波三折，极具戏剧【jù】性。根【gēn】据情【qíng】节【jiē】的变化【huà】，可分【fèn】为四小段。

　　九至十二句是第一小段，写吴陈初次相见。

　　上【shàng】面提【tí】到【dào】的首段，其后【hòu】半【bàn】部分除【chú】文意之外，还承担着【zhe】建构情节【jiē】结构的任务【wù】，要与后文【wén】巧妙地衔接。“电扫黄巾下黑山，哭罢君亲再相见。”句【jù】很好地达成了这一【yī】目的。它借吴三【sān】桂【guì】之口说【shuō】出，按照情节【jiē】发展的自然【rán】顺序，顺势推出吴【wú】陈【chén】相见【jiàn】的悬念，使读者急于知晓【xiǎo】相见的场【chǎng】面。可是，诗人并没有顺着自然时序叙【xù】述吴【wú】三桂【guì】如何夺回陈【chén】圆【yuán】圆，与【yǔ】之重逢的情景，而是颠倒时序，描写吴、陈二人的初次相见。这一情【qíng】节【jiē】变【biàn】化时【shí】空差距【jù】巨大，转换极为突然【rán】。使【shǐ】诗文叙事【shì】结【jié】构呈大开大阖、突【tū】兀跳荡之【zhī】势，极【jí】大地加强了可读【dú】性。这一转换的相【xiàng】接处【chù】，第八句【jù】的末二【èr】字与第九句的首二字全同，都是“相见”，这种【zhǒng】手法称“顶针格”。具有平缓时序逆【nì】转的突兀感和使【shǐ】音节圆转顺畅【chàng】的功用。《圆圆曲【qǔ】》多处运用了“顶针格”，以此【cǐ】处最为吃紧。这一【yī】转换，也使全诗的叙述【shù】，从吴三桂【guì】这【zhè】条副线转入主线，即陈圆圆事迹的叙述【shù】。

　　相见初经田窦家，侯门歌舞出如花。

　　许将戚里箜篌伎，等取将军油壁车。

　　“田窦【dòu】”即西汉【hàn】著名外戚武安侯田蚡和魏【wèi】其侯窦婴，这里代指当时的外戚，田【tián】贵【guì】妃之父【fù】田宏遇。此时主角还是吴【wú】三桂，他在田家观【guān】看歌舞。后两句点出第一主角陈【chén】圆【yuán】圆，这位田【tián】家歌妓被【bèi】许配给【gěi】吴三桂。两【liǎng】人初次见面，就纳【nà】之【zhī】为【wéi】妾，可【kě】谓迫不及待矣。

　　引出陈圆圆之后【hòu】，就可以顺【shùn】理成【chéng】章地【dì】介【jiè】绍【shào】陈的身【shēn】世【shì】和遭遇了。第十三至十八句再进一步倒叙，转入了对【duì】陈圆圆身世经【jīng】历的描述，是第二小段。先交代她原来的【de】身【shēn】份【fèn】。

　　家本姑苏浣花里，圆圆小字娇罗绮。

　　梦向夫差苑里游，宫娥拥入君王起。

　　前身合是采莲人，门前一片横塘水。

　　诗中【zhōng】说【shuō】圆圆是其小名【míng】，“浣【huàn】花里”，暗示其【qí】名伎身份【fèn】，元辛文【wén】房【fáng】《唐才子【zǐ】传·薛涛传》：“涛【tāo】，字洪度，成都乐妓也。居浣【huàn】花里”。陆次云《圆圆传》称其“声【shēng】甲天下之声，色甲天下之【zhī】色”。还填【tián】得一手好词，有《舞【wǔ】余【yú】词》，已失传。《众香词【cí】》传词三首，一首《有【yǒu】所思》：“自笑愁多【duō】欢少，痴了。底【dǐ】事倩传杯【bēi】，酒一巡时觞九【jiǔ】回【huí】。推不开，推不开。”写得自【zì】然清【qīng】丽，柔弱多愁【chóu】，委婉道出对命运无奈【nài】的慨叹。

　　“梦【mèng】向夫差苑里【lǐ】游，宫娥拥入【rù】君王起。”一联以西施喻陈【chén】圆圆，明喻圆【yuán】圆之美，暗讥三桂有如夫差那【nà】样【yàng】好色荒【huāng】政，夫差一见西施就坐不住了，三桂则更进一步，纳【nà】妾，真是【shì】有【yǒu】过之【zhī】而无【wú】不及。“采莲人”用西【xī】施【shī】故【gù】事【shì】，李【lǐ】白《子夜吴【wú】歌·夏歌》：“镜湖三【sān】百里，菡萏发【fā】荷花。五月西施采，人看【kàn】隘若耶。”。“横塘【táng】”，在苏州市【shì】西【xī】南。这两句以“采莲人”、“横塘水”点染女主【zhǔ】角身份清纯、居处【chù】优雅，命运还算不【bú】差，以与【yǔ】下文对比，并构【gòu】成“顶针格【gé】”引出下文。

　　第十【shí】九【jiǔ】至三十【shí】四句是第三【sān】小段，接【jiē】着叙【xù】述陈被贵戚抢到【dào】北京，沦落为侯门歌伎，又变成【chéng】吴三桂之妾。

　　“横塘双浆去如飞，何处豪家强载归。”

　　风云突【tū】变，那段平静优雅【yǎ】的【de】日子突起波澜。此联因果倒装【zhuāng】，使人产生悬【xuán】念，而留给读者的印象更加【jiā】深刻【kè】。

　　此际岂知非薄命，此时只有泪沾衣。

　　熏天意气连宫掖，明眸皓齿无人惜。

　　夺归永巷闭良家，教就新声倾座客。

　　座客飞觞红日暮，一曲哀弦向谁诉？

　　这里是陈圆圆生活经历【lì】的一大转折，可谓红颜【yán】薄命。明【míng】末江南名伎在婚【hūn】配上【shàng】有【yǒu】很大的自主【zhǔ】权，与陈【chén】名气相当【dāng】的，大【dà】都嫁与【yǔ】著名文【wén】人，惟独陈圆【yuán】圆【yuán】被抢，身不由主【zhǔ】，岂非命运【yùn】弄人？“熏天”两句写【xiě】田【tián】家势力很大，把陈圆圆送入【rù】宫廷，但后【hòu】宫也仗势欺人，陈【chén】圆圆虽然声色甲天下，却没人爱惜。“熏天”，《吕氏春秋·离谓》有“毁誉成【chéng】党，众口熏【xūn】天【tiān】”，形容恶势力【lì】很大。“夺【duó】归”四句写陈圆圆沦落为田家歌伎的悲惨【cǎn】地位。“永巷”，皇宫中的长巷，汉【hàn】朝是幽【yōu】禁失势或失宠妃嫔的地方，《史记·吕太后本纪》：“吕后最【zuì】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【wáng】，乃【nǎi】令永巷【xiàng】囚【qiú】戚夫人，而召赵王。”明清时【shí】也是未分配【pèi】到各宫去的宫女的【de】集中居住处。

　　“良家”指田家。“飞觞”形容喝酒作乐。“倾”，倾倒【dǎo】，指座客为陈圆圆声【shēng】色所倾倒。陈圆圆又从宫中【zhōng】被夺至田家，成为供【gòng】人【rén】取乐【lè】的歌【gē】伎，内心【xīn】痛苦无处诉说。此【cǐ】处作者为了渲染悲【bēi】伤气氛，有意【yì】淡化入宫事件，写得很【hěn】简略，而外戚气焰写得很嚣张。因【yīn】而使陈圆圆【yuán】进宫细节说【shuō】法不一，一【yī】说是田宏遇【yù】购得，献于【yú】宫中。一说是周后之父周奎购得，献于宫【gōng】中。还有一说是周献【xiàn】于宫【gōng】廷，宫廷又送【sòng】给了【le】田【tián】。由于此事【shì】与故【gù】事主线关系不大，兹从省略。

　　白皙通侯最少年，拣取花枝屡回顾。

　　早携娇鸟出樊笼，待得银河几时渡？

　　恨杀军书抵死催，苦留后约将人误。

　　峰回【huí】路转，座客中出【chū】现了吴三桂这么个情种，一眼就【jiù】看中【zhōng】了陈圆圆。“拣取花枝屡回顾”是诗【shī】人【rén】形容吴三桂爱情【qíng】动作表现的唯一诗句【jù】，一【yī】副色【sè】咪咪的样子。“拣”字很微妙【miào】，唐杜秋娘【niáng】《金缕衣》有“花开堪折直须折，莫【mò】待无花空【kōng】折枝。”以【yǐ】折【shé】取花枝【zhī】代指情【qíng】爱，这里代折【shé】以【yǐ】拣【jiǎn】，一【yī】字之【zhī】差，褒贬立变。“通【tōng】侯”本【běn】汉代爵位名，后用作武官美称。一介武夫，不能托微波以通辞【cí】，只好拣【jiǎn】取花枝，频频偷窥。“娇鸟”指陈圆圆【yuán】，“银河”，用牛【niú】郎织女【nǚ】故事。吴【wú】想尽【jìn】早把陈接回【huí】家中，成其好【hǎo】事【shì】。只恨军令【lìng】再【zài】三催促【cù】，才与陈圆【yuán】圆相约而别。

　　第三十五至四十二句是第四小段。写陈又被闯军掠夺的经历。

　　“相约恩深相见难，一朝蚁贼满长安。”

　　“相【xiàng】约”句是顶针格，“蚁贼”指李【lǐ】自成【chéng】的军队，“长安”指北京。

　　“可怜思妇楼头柳，认作天边粉絮看。”

　　这句写得细【xì】腻【nì】、雅致。从“蚁贼满长安【ān】”来看，这【zhè】里必是明火执仗的场面，诗句却如此纤丽、文【wén】雅【yǎ】，可见运思之巧【qiǎo】。“楼头柳”化用王昌【chāng】龄《闺怨》：“闺中少妇不知愁，春日【rì】凝妆上翠楼。忽【hū】见【jiàn】陌头杨柳色【sè】，悔教夫婿觅封侯。”强【qiáng】调【diào】思妇的贞洁，“天边粉【fěn】絮”，满天【tiān】游荡的杨花柳絮，意指轻浮【fú】。

　　“遍索绿珠围内第，强呼绛树出雕阑。”

　　“绿珠”，晋石【shí】崇爱姬，权【quán】臣孙秀【xiù】仗势劫夺，不从，坠楼而亡。杜牧【mù】《金谷园》：“繁华事散逐【zhú】香【xiāng】尘，流水无情草自春【chūn】，日暮东【dōng】风怨啼鸟，落花犹【yóu】似坠楼人【rén】”记其事，这里指【zhǐ】陈。绛树【shù】，魏文帝曹丕宠妃，诗文也指圆圆【yuán】。此联对仗看似工整，实为重复【fù】。可能是诗人为了加重【chóng】事态的严【yán】重【chóng】性和【hé】紧迫【pò】感。

　　“若非壮士全师胜，争得蛾眉匹马还？”

　　好句。“若非”二字用的【de】巧，引【yǐn】导人的思【sī】绪轻轻一转，回到首段【duàn】情【qíng】节【jiē】，干净【jìng】利落的结束了这段长【zhǎng】篇【piān】倒述，与上文衔接的密合【hé】无间，此句与“恸哭六军【jun1】俱缟【gǎo】素，冲冠一【yī】怒【nù】为红颜”相【xiàng】呼应【yīng】，“冲冠一【yī】怒”终成“正果”。“全【quán】师”与“匹马”的巨大反差【chà】，把吴【wú】三桂的自私行为深【shēn】刻地印入读者的脑海。那拣取花枝的“壮士”，令【lìng】人【rén】喷饭。此联不仅词【cí】句【jù】引人入胜，更妙的是它在全【quán】诗中所处的位置，和对【duì】整体【tǐ】情节结构【gòu】发【fā】挥的作【zuò】用，堪称【chēng】结构关键句。

　　“若非【fēi】”一联还省略了闯军抢夺的【de】情节，这一省略很重要【yào】。因为“遍索【suǒ】”“强呼”已经把【bǎ】悲情推到【dào】极【jí】处，续【xù】写下去很【hěn】可能画蛇添足，抵消诗【shī】文感染力。虽然这里好象【xiàng】看点特【tè】多，可是作者却断然【rán】裁去，细微之处【chù】体现了诗人的价值观和不媚俗从众的艺术良心。但这样一来，也使人对【duì】史实有【yǒu】所【suǒ】误会。如【rú】陆次云《圆圆传》说是李自成抢了【le】陈圆圆，其实是刘【liú】宗敏。全祖【zǔ】望所【suǒ】记当日与圆圆同被宗【zōng】敏掠去的【de】名伎杨宛【wǎn】的【de】叙【xù】述，“据杨宛叙言，与沅同【tóng】见系于【yú】刘宗敏，既而沅为宗敏所【suǒ】携去【qù】，不知所往。”。

　　吴三桂如何【hé】夺回陈圆圆，异说颇多。据【jù】况周颐【yí】《陈圆圆【yuán】事辑》载被【bèi】闯军俘【fú】虏的明朝内【nèi】监王【wáng】永章的《甲申日记【jì】》所记：“四月初九日，闯下【xià】伪诏亲征三桂。十二日起程。太子定王、代王【wáng】、秦【qín】王【wáng】、汉王【wáng】、吴陈氏【shì】、吴【wú】氏、吴氏、吴李氏、伪后嫔【pín】妃皆【jiē】从行。吴陈氏即圆圆，两吴【wú】氏【shì】皆三桂妹也。念五日战于【yú】一片石，闯大败，退入关。太子【zǐ】与【yǔ】圆圆遂皆至三桂【guì】军中【zhōng】。”从这联诗文的口气看，吴三【sān】桂是一战【zhàn】而胜，夺得佳【jiā】人。目睹者的记述与诗文语气非常【cháng】吻合【hé】。

　　到【dào】这【zhè】里，诗人把女【nǚ】主角的身世【shì】、遭【zāo】遇及吴【wú】陈关【guān】系等【děng】故事主要情节一【yī】一铺述，这才重新回到【dào】诗歌开头【tóu】的情节上来，续写陈圆圆与吴三桂的战场【chǎng】重逢以及她随军至【zhì】汉中。这已是全诗【shī】叙事的尾声了【le】。

　　第四十三句至五十句是第三段。写陈圆圆的幸福生活。

　　蛾眉马上传呼进，云鬟不整惊魂定。

　　蜡炬迎来在战场，啼妆满面残红印。

　　专征箫鼓向秦川，金牛道上车千乘。

　　斜谷云深起画楼，散关月落开妆镜。

　　吴【wú】陈重【chóng】逢，“云鬟不整”、“惊魂初定”，痕【hén】迹犹存。“蜡炬迎来”，相传魏文帝迎娶【qǔ】薛灵【líng】芸，燃蜡烛数十里，《太平广记》记其【qí】事【shì】。场面【miàn】不可谓不大【dà】。“专征【zhēng】”即自专【zhuān】征伐,诸侯有大功者可自己决定征伐，不【bú】须奉【fèng】天子之命。《清史稿·世祖本纪二》八年九月【yuè】，壬【rén】午，命【mìng】平西王【wáng】吴三桂征四川。“箫鼓【gǔ】”，高级官员【yuán】的仪仗【zhàng】乐队，也借指吴的军【jun1】队。“秦川”兼指陕西【xī】四川。“金牛【niú】道”，古蜀道的主【zhǔ】干线，又【yòu】名【míng】石【shí】牛道。相传秦惠王将粪金的石牛赠送【sòng】给【gěi】蜀王，蜀遣五【wǔ】丁引金牛【niú】成道，名为金牛道。“斜谷【gǔ】”，在【zài】陕【shǎn】西眉县，“散关【guān】”，在陕西宝鸡市。这段如单独来看，或可理【lǐ】解为抨击吴【wú】骄奢【shē】淫靡，但联系后两段，就只能理解为陈圆圆【yuán】时来运转【zhuǎn】，过【guò】上了荣【róng】华【huá】富【fù】贵的生活【huó】。

　　到这【zhè】里故事【shì】的主要部分全部叙述完【wán】毕【bì】，似乎【hū】本诗可以【yǐ】结束了。不料诗人又安排【pái】了两段插叙，一段写教曲【qǔ】技师和女【nǚ】伴的感慨【kǎi】。

　　传来消息满江乡，乌桕红经十度霜。

　　教曲技师怜尚在，浣纱女伴忆同行。

　　旧巢共是衔泥燕，飞上枝头变凤凰。

　　长向樽前悲老大，有人夫婿擅侯王。

　　这八【bā】句是第四段。从豪家强【qiáng】载【zǎi】到【dào】专征四川已【yǐ】是整整十年，消息传到【dào】江南苏州【zhōu】，“教曲技师”得知她还在人世，甚感欣慰，“浣纱女伴”实指【zhǐ】当年【nián】名气相当的苏州【zhōu】名伎，忆及同行旧事。陈寅恪以为“浣纱【shā】女伴【bàn】”独指卞赛，但玉京道人挟【jiā】故国之悲【bēi】，愤然【rán】入道，自不会艳羡别人夫婿做建州侯王，恐仍以泛指【zhǐ】为是【shì】。“旧【jiù】巢【cháo】共是衔泥燕，飞【fēi】上枝头变凤【fèng】凰。”这联【lián】写得好，衔泥燕子，飞上【shàng】枝头【tóu】，不仅地位提高了，形【xíng】象也变【biàn】了，成了【le】凤凰【huáng】。双层设喻，生动贴切，语意双关，如今流传极广，使【shǐ】用频繁，已为成语【yǔ】。“长向樽【zūn】前【qián】悲老大，有人【rén】夫婿擅侯王。”这联不好，酸溜溜的。

　　第五段插叙写陈圆圆自己的感受，是第五十九至六十四句。

　　当时只受声名累，贵戚名豪竞延致。

　　一斛珠连万斛愁，关山漂泊腰肢细。

　　错怨狂风飏落花，无边春色来天地。

　　俗话说，大【dà】有大【dà】的难【nán】处。名声大【dà】，反而成【chéng】了贵戚名豪的猎取目标，陈【chén】圆圆就随【suí】着【zhe】你争我夺漂泊来去。连城【chéng】的身价【jià】，带给【gěi】她的却是无限的忧愁和痛苦。“一斛珠连万斛愁，关山漂泊腰肢【zhī】细。”此联哲理盎【àng】然，语趣横【héng】生，耐人【rén】寻味。珍【zhēn】珠与忧【yōu】愁相连，祸福相依，珠愁概使【shǐ】斛量，用词【cí】尖新别致；腰肢细【xì】与衣带【dài】渐宽同意【yì】，而暗添【tiān】美感。其中“一斛珠”用唐玄宗送梅妃一斛西域珍珠故事。“错怨狂风飏落花，无边【biān】春【chūn】色【sè】来天地。”——斯言差【chà】矣，狂【kuáng】风【fēng】飏落花何【hé】错之有【yǒu】。与如此【cǐ】下作之【zhī】人栓在一起，何谈春色。

　　四、五两【liǎng】段为陈【chén】圆【yuán】圆故事安【ān】装了【le】一个豪华【huá】圆满的结局，但是这两段不仅与前文的基【jī】调完全相反，而【ér】且也与后一段的调【diào】子【zǐ】完全不【bú】同，就象【xiàng】游离在【zài】全曲之外的孤章【zhāng】残段【duàn】。两段的写法【fǎ】也很特殊，都是【shì】最后一联才使意义确定下【xià】来，如果改动这两联，意义便完【wán】全不同了。由【yóu】此推知【zhī】作者想借此【cǐ】增添【tiān】风月浓度，以冲淡全【quán】诗的政治色彩【cǎi】。作【zuò】者对吴三桂全无好【hǎo】感，对满清政权顾【gù】忌重重。

　　最后一段，模仿史家纪传体，有论有赞。

　　尝闻倾国与倾城，翻使周郎受重名。

　　妻子岂应关大计？英雄无奈是多情。

　　全家白骨成灰土，一代红妆照汗青！

　　诗人申说己论，先写【xiě】一【yī】段典故，借古讽今。“尝【cháng】闻倾国与倾城，翻【fān】使周郎受重名。”用三国故事。《三国【guó】志【zhì】·吴书【shū】九》裴松之注：瑜之破魏军也，曹公曰：“孤【gū】不羞走。”后【hòu】书与权曰：“赤【chì】壁之【zhī】役，值【zhí】有【yǒu】疾【jí】病，孤烧船【chuán】自退，横使周瑜虚获【huò】此名。”周【zhōu】瑜之名，得于【yú】赤【chì】壁一战【zhàn】，本于倾国倾【qīng】城无关。但【dàn】文人【rén】墨客常把漂亮的小乔拉来作陪【péi】。杜牧《赤壁》诗云：“折【shé】戟沉【chén】沙铁未消，自将磨洗认前朝。东风【fēng】不【bú】与周郎便，铜雀春深锁二乔。”苏轼《念【niàn】奴娇【jiāo】·赤【chì】壁怀古》也说：“遥想公谨当年，小乔初嫁，了雄姿英发。”漂亮的小乔【qiáo】，确使周【zhōu】瑜增【zēng】色不【bú】少。吴伟业【yè】不似两位那么浪漫，周郎一事纯属借【jiè】用，意在挖苦吴三桂【guì】为争夺倾国倾【qīng】城的陈圆圆【yuán】，背【bèi】负了【le】千载罪名。沉【chén】重【chóng】的罪名说成“重【chóng】名【míng】”，不仅平添了语趣，也加重了【le】讥刺的语气。

　　“妻子岂应关大计？英【yīng】雄无奈【nài】是多情。全家白【bái】骨成灰土【tǔ】，一代红妆【zhuāng】照汗青。”前两句直陈己见，“大计”实在是【shì】事关民族兴亡的【de】抉择，岂能让【ràng】色欲做主，何况是民族【zú】存亡关头，无奈吴三桂【guì】在【zài】这关【guān】键时【shí】刻【kè】被性欲牵【qiān】着走了。“多情”用得妙，与“无奈”配合，看似风月【yuè】情浓，却是针【zhēn】砭痛切。或以为“英雄无奈是【shì】多情”，乃是称赞【zàn】吴三桂【guì】爱情至【zhì】上的情【qíng】圣精【jīng】神，此论不当。为成全自【zì】己的情圣【shèng】情结，就【jiù】可以糟蹋【tà】自己【jǐ】的民族、作践自己的民族【zú】吗，就可以置数百【bǎi】万同胞的性命于不顾吗？为了不致误解，诗人【rén】在后一【yī】联又从另一侧面对【duì】“多情【qíng】”加以注释。“全【quán】家【jiā】白骨成灰土，一代红【hóng】妆照【zhào】汗【hàn】青！”

　　这【zhè】联【lián】与“恸【tòng】哭六军俱缟【gǎo】素，冲冠一怒为红颜【yán】！”都是对【duì】吴三桂选择的评价，“恸哭”句【jù】从国家民【mín】族的视【shì】角出发，此联则从吴的【de】家【jiā】庭亲【qīn】人【rén】落【luò】笔。诗人沉痛地【dì】写出吴老总兵全家的【de】累累白骨【gǔ】，山海关战后吴襄及一【yī】家【jiā】三十四口被【bèi】杀【shā】，与吴【wú】三桂争夺红妆相对应，白【bái】骨与红【hóng】妆的对仗，以视觉的强列反差，和【hé】情感的强烈【liè】反差，从另一【yī】个侧面鞭挞了吴【wú】三桂卑【bēi】劣情欲作出的抉择。“照汗青”三字有文章，因山海关一战，陈圆圆名声大【dà】振，在【zài】历史上留下【xià】名字，但【dàn】是光照汗青，还远远不够。显然这个“照”字【zì】是留【liú】给吴三桂的。

　　最后八句是赞，诗人抒【shū】发感慨，但是即【jí】便纯是个人【rén】感慨，也还惦记着吴【wú】三桂。

　　君不见，馆娃宫起鸳鸯宿，越女如花看不足。

　　香径尘生鸟自啼，屧廊人去苔空绿。

　　换羽移宫万里愁，珠歌翠舞古凉州。

　　为君别唱吴宫曲，汉水东南日夜流。

　　“馆【guǎn】娃【wá】宫【gōng】”，吴【wú】王夫差为西【xī】施【shī】所建。“香径”：采香【xiāng】径，相传【chuán】吴【wú】王种花处，今名箭径，在苏州香【xiāng】山。“屧廊”，即响屧【xiè】廊，屧【xiè】是空心木底鞋。响屧廊，以梓板【bǎn】铺【pù】地，西施着【zhe】屧行于【yú】上，步步皆音。诗人感慨【kǎi】吴王夫差宠爱西施的种种豪【háo】华设【shè】施，都已尘封湮灭。不【bú】用【yòng】说是【shì】瞄着吴三桂争夺红颜来的。显然也不【bú】仅【jǐn】仅是感慨【kǎi】盛衰无常的泛泛之叹。吴王夫差是被杀而亡的，这就【jiù】暗示着【zhe】吴【wú】三桂也不得好死。可【kě】见诗【shī】人对吴三桂的痛恨有多深。“馆【guǎn】娃宫”、“采香径【jìng】”、“响屧廊”与“金牛【niú】车乘【chéng】”、“斜谷画楼【lóu】”、“散关妆镜”可资对照，亦见诗【shī】人确有【yǒu】抨【pēng】击吴骄奢淫靡【mí】之意。

　　四、五两段的用意【yì】恐在【zài】诗外。“换羽移宫万里愁”，“换羽移宫”是【shì】说曲调变换【huàn】，但“万里愁”与曲【qǔ】调【diào】变换难【nán】以接续【xù】，此句【jù】应另有寄托。是以“换羽移宫”影射改朝换【huàn】代，为此，天下一【yī】片愁【chóu】怨，而吴三桂卖身投靠，得益良多，官高舞侈，其【qí】乐融融。“古梁州”，指陕西汉中【zhōng】，吴三桂于顺治五【wǔ】年从锦【jǐn】州移镇汉中，至【zhì】顺【shùn】治八年一直驻【zhù】扎【zhā】此地。“为君【jun1】别唱吴【wú】宫曲”，诗人对吴三桂说：那些珠【zhū】歌【gē】翠舞你【nǐ】恐【kǒng】怕听腻了，我为你【nǐ】唱【chàng】一支新鲜的咏叹吴【wú】宫的曲子《圆圆曲》。“汉水东南日【rì】夜流”，李白《江上吟》：“功名【míng】富贵若长在，汉【hàn】水亦应西北流。”这里东【dōng】南流【liú】反其词【cí】而用其意，更【gèng】加【jiā】确定的断【duàn】言【yán】：你【nǐ】的功名富贵是不会长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