嘲春风

　　古今多数文学史家和舆论家们，他们把温庭筠【jun1】的【de】词嗤之以为梁陈余风【fēng】，视为靡靡【mí】之音，不【bú】信他【tā】能有什【shí】么【me】政【zhèng】治寄托。几乎等于【yú】把美人香草要从《离骚》中赶了出【chū】来。这对【duì】于【yú】温庭筠是有欠公正的。

　　温庭【tíng】筠【jun1】的这一首诗，他自己首先就署上了一个“嘲”字。嘲者【zhě】，讥【jī】笑也。然而从他的【de】诗【shī】里看，他把春风写得又是非常好。好【hǎo】而要受到讥笑，就不能不说是在“指【zhǐ】桑骂【mà】槐”。因此【cǐ】，可以把此诗作为一首有【yǒu】寄托的诗【shī】来读【dú】。

　　此诗开门见山就提出了【le】“春风何【hé】处好？”接着他列【liè】举【jǔ】了五种【zhǒng】春风的行动，来证明【míng】春风之【zhī】好。换【huàn】句话【huà】说，这五种行动，就是温庭【tíng】筠理想中的“风”。好而遭到遗弃，就是盲目讨好【hǎo】，这【zhè】所以是该予以嘲笑【xiào】的。那【nà】么嘲风之盲目，也正是嘲皇帝【dì】之不识好【hǎo】坏。评论界有人总是认为【wéi】温庭筠不配《离骚》，其实【shí】他【tā】的这首诗【shī】可以说正【zhèng】是继承了楚风【fēng】的“骚”意，因为它【tā】很容【róng】易使【shǐ】人想到了宋【sòng】玉的《风赋【fù】》：

　　故【gù】其清凉雄风，则飘举升降【jiàng】，乘凌高城，入于深宫。邸华叶而【ér】振气，徘徊于桂【guì】椒【jiāo】之间【jiān】，翱翔【xiáng】于激水之上，将击【jī】芙蓉【róng】之精【jīng】，猎蕙草、离秦【qín】蘅、概新夷、被荑扬。回穴冲陵，萧条【tiáo】众芳【fāng】。然后徜徉中庭，北【běi】上玉堂，跻于【yú】罗帷，经于洞房，乃得【dé】为大王之风【fēng】也。故其风中人，状直憯凄惏栗，清【qīng】凉增欷。清清冷【lěng】冷，愈病析酲。发明耳目，宁体便【biàn】人。此所谓大王之【zhī】雄【xióng】风【fēng】也。

　　温庭筠在这里，正是师承了此意的。试来解读风的好处：

　　第一【yī】种好处：“别殿【diàn】饶芳草”，“饶”有丰、饱的【de】意思。这里作动【dòng】词用【yòng】，可以理【lǐ】解为因【yīn】“春风【fēng】”而使芳草茂【mào】密丰【fēng】盛起来了。芳草，就是香【xiāng】草【cǎo】，古人常常用【yòng】它来比喻【yù】忠贞【zhēn】的美德。刘攽说【shuō】：“自诗人【rén】比兴，皆以芳【fāng】草【cǎo】佳卉【huì】为【wéi】君【jun1】子美德。”（《秦【qín】州玩芳亭记【jì】》）而这正是《离骚【sāo】》的手法。如果用代数的方法，把这代【dài】了进去，那么等式就是说【shuō】：春风有【yǒu】什么好【hǎo】处呢？它可以【yǐ】使【shǐ】君子【zǐ】具备着更多的美德。而【ér】这正是子夏在《诗序》中说的：“风，风也；风以动之”的【de】本【běn】意。

　　第【dì】二，“苒嫋转鸾旗”，“鸾旗【qí】”是皇帝鸾舆前面仪仗【zhàng】队所举的彩旗，用【yòng】以显示仪表【biǎo】的【de】威严【yán】的。春风能使它得【dé】以舒展【zhǎn】，显得【dé】更生【shēng】动【dòng】勃郁。这正是杜甫的“致君尧舜”的意思。

　　第三，“萎蕤吹雉葆【bǎo】”，“萎【wěi】蕤”，旗【qí】名，也【yě】是卤簿【bù】中的【de】一种。但萎【wěi】蕤也形【xíng】容草木茂【mào】盛的【de】样子。“葆”，就是羽葆，古时用鸟【niǎo】毛装饰的车盖【gài】；也就是指皇【huáng】帝所坐的车子【zǐ】“鸾舆”。张衡《东京赋》：“羽盖【gài】威蕤”。雉，是野鸡【jī】。是用野鸡尾巴的毛【máo】作【zuò】装饰的一种宫扇，也是皇帝近前的仪【yí】仗。“萎【wěi】蕤吹雉葆【bǎo】”，是【shì】说春风吹动【dòng】着这些仪仗，就像吹动【dòng】着茂【mào】密的青草【cǎo】。不仅写【xiě】出了皇帝仪仗队伍【wǔ】之【zhī】浩荡，更写出了春【chūn】风的质感。可以说，这些葆羽，正是因春风才显得这【zhè】样流动而有生气的。

　　以上两句从远一直【zhí】写到近，写春风能使皇帝的仪仗显【xiǎn】得【dé】更为显赫。可以试想，这样长长【zhǎng】的【de】仪仗队在春风中飘【piāo】拂着前进，与在夏日无【wú】风的蔫【niān】搭搭地前【qián】进，则这有【yǒu】风与【yǔ】无风【fēng】的气【qì】象是完全【quán】不同的。

　　第四“扬芳历九【jiǔ】门”，九门【mén】，指天子之门，是说春风【fēng】把芬【fēn】芳【fāng】的【de】气息吹【chuī】进了天子的【de】宫廷。如果没有春风，则纵【zòng】有九门，也是【shì】没有生气的。

　　第【dì】五，“澹荡入兰荪”，淡荡是水【shuǐ】波荡漾的样子【zǐ】。这【zhè】里也是形容风，如【rú】水波之荡漾【yàng】，似乎【hū】这春风【fēng】飘举升【shēng】降入于深宫，徜徉中庭，北上玉堂，跻入罗帷之【zhī】后，终因无【wú】所是事，而【ér】不得已又钻入芳【fāng】草【cǎo】丛中的了。因为“争奈白团扇，时【shí】时偷主恩”，尽管它如何的想为皇上【shàng】振兴威仪，无奈皇【huáng】帝【dì】还【hái】是只喜欢那种虽无好【hǎo】风，却能经常出入怀袖的小团扇子。小人在【zài】位【wèi】，是以君子只【zhī】有入【rù】于兰【lán】荪【sūn】，与草木为伍了【le】。

　　值得注意的是，他【tā】把春风写得是十分生【shēng】动。风本是没有【yǒu】形质的【de】东西，但是由于他抓【zhuā】住【zhù】了【le】风【fēng】的特性【xìng】，如“饶”、“转”、“吹”、“扬”、“历”、“澹【dàn】荡”等，或写风的自动，或因物以显形，都莫不富有特性【xìng】。因而使人处处【chù】感到风动，而且，他写春风而已，却【què】又是故意【yì】地把它放在庄严、芬芳的处【chù】所。它虽【suī】也接近皇帝【dì】，但只止于威仪，而不【bú】及怀袖，正如宋玉说的：是“愈病析酲，发明耳【ěr】目”而【ér】不是使之更加【jiā】沉溺，昏昏欲睡。因此，这样【yàng】的风，清醒者喜欢【huān】，而欲昏聩以终的【de】是不高兴的。这令人想【xiǎng】到了唐宣【xuān】宗与【yǔ】李德裕的故【gù】事。宣【xuān】宗刚即位【wèi】，“德裕奉册太极殿。帝还谓左右【yòu】曰：‘向【xiàng】行而近【jìn】我者【zhě】，非太【tài】尉耶【yē】？顾我毛【máo】发为森竖！’翌日，罢为荆南节度使，俄【é】徙东【dōng】都留守。”这里的春风多像李德裕，当李德裕扶助武宗时，唐室几【jǐ】乎中兴，可惜为【wéi】时不久，宣宗【zōng】即位，又【yòu】复重用【yòng】竖【shù】宦与【yǔ】小人【rén】，把一【yī】个“几使唐【táng】室【shì】中兴”（王【wáng】夫之语【yǔ】）的【de】大臣，一贬再贬，直至送至天涯海角以致死亡。那么，这一首【shǒu】诗当【dāng】是写于【yú】李德裕【yù】遭贬，然而还没有到崖【yá】州【zhōu】之时。因为【wéi】如果李德裕贬死，温庭筠哭尚且【qiě】来【lái】不及，决【jué】不可【kě】能用现在【zài】的【de】这种嘲笑的【de】态度。

　　置【zhì】春风于不顾而恋小巧团扇的，这是时代的悲哀。这里的【de】“嘲”，实际是赞美，赞美春风【fēng】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。然而不论怎样努力，终于还是贬了下来，和芳草们【men】在【zài】一【yī】起【qǐ】。这是诗人在为春风作不平之鸣，哀【āi】皇【huáng】帝【dì】之昏而【ér】憎团扇之佞。然【rán】而【ér】如此爱，如此哀，如【rú】此恨皆【jiē】不可能，是以只有反其意【yì】而将爱【ài】以“嘲”出【chū】之。嘲者，亦【yì】有哀【āi】其不识不【bú】知【zhī】之过也【yě】。温庭【tíng】筠之自哂，也许他是悟了，所以【yǐ】历【lì】史上【shàng】说他流落江湖，“不知【zhī】所终”，则为仙为道，为贼为寇皆不可知。只留下个当朝【cháo】称他的儿子【zǐ】为“孽子”，则终是反朝廷也为可【kě】知【zhī】矣。